雍和宫的上午丨记者过年

雍和宫殿外东侧有一间小屋，屋外的小桌上摆着名为“雍和宫”的刊物、注音经书和佛卡，供游客和信众自取，取用后可自愿往一旁的功德箱捐献任意金额的现金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来北京八年，这是我第一次踏入雍和宫。

雍和宫历史上经历过三个阶段：最早为清世宗胤禛做贝勒和亲王时期的府邸、清高宗弘历降生和成长之地，是雍、乾两代帝王的“在潜之居”。中段升格清帝行宫。最终改为皇家寺院。

(资料图)

1981年2月，雍和宫作为宗教活动场所对社会开放，并逐步恢复佛事活动。两个月后，一个15岁的少年从老家辽宁阜新来此出家。他名叫胡雪峰，是“文革”后雍和宫招收的首批青年学僧之一，也是雍和宫的现任住持。官网的一篇介绍文章称，胡雪峰在寺院宗教事务的管理中，积极引入了现代企业管理理念：一个企业要想发展必须创立品牌，产品质量要过关。

从某种程度上看，雍和宫称得上是一座讲究产品思维的寺院。

1月17日（腊月二十六）上午10点，气温在0℃以下。我进入雍和宫时，门口的法物流通处已经排起了长队。队伍五六十米一折，里里外外已有五六层，大多是些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。寒风中，大家都捂得严严实实的。这显然是场“持久战”，可你很难在人们脸上发现旅游景点长队中常见的那种不耐烦，毕竟这里讲究“心诚则灵”。

雍和宫内游人如织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法物流通处是经营雍和宫佛教用品和文创商品的实体门店，一共有三处。门店入口旁立着一个刷着朱红油漆的木架子，架子上张贴着一张白底海报，上面罗列着店内提供的各式法物和文创产品，包括护身符、佛珠手串、佛茶、佛像等。让许多年轻人甘愿在北京的寒冬中排长队的是一款“网红单品”——香灰琉璃手串。这些手串有不同的颜色。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的寓意，比如健康、姻缘、平安、学业、事业、招财等等。雍和宫还设有开光室，可以为“请”到的法物加持。在明星和网红同款的刺激下，黄牛和代购随之涌入。有网络上的“经验帖”介绍，买不买得到心仪款式全凭运气。产品需要好的外表，更需要好的故事和讲述方式，顺应时代情绪。

法物流通处旁边就是赠香处。一个完美的闭环。从窗口望进去，房间里装着赠香的盒子垒成了一列高墙。

由于疫情影响，雍和宫已连续三个春节没有对外开放，自2023年1月1日(农历腊月初十)起，采取预约、限流模式有序恢复开放，每天约接待6万人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为减少对环境的污染，雍和宫从2013年12月10日开始免费向入寺信众提供环保短香，同时不允许自带香支。那年全国平均雾霾天数达29.9天，创52年来之最。环保香是由天然纯柏木粉、松木粉、榆木粉、天然水麻植物粘粉等制成。2014年2月的“雍和时讯”显示，实行赠香前，雍和宫燃香量日均约在七八千把以上（按日均接待量80%估算），每日清理的香灰和香杆平均能装两卡车。赠香实施首月，每日平均用香4600把左右，由于香支规格大幅缩小，燃香总量较之前下降了一半以上，产生的香灰减少约三分之二。

九年过去了，对于自己一天能发出多少捆香，在赠香处工作的阿姨并不清楚，“卖出去多少门票，我们就发出去多少。”由于疫情影响，雍和宫已经连续三个春节没有对外开放。据“雍和宫游客信众服务”消息，雍和宫自2023年1月1日(农历腊月初十)起，采取预约、限流模式有序恢复开放，“根据场所实际情况，每天接待人数为6万人。”

1月17日上午，雍和宫法物流通处门外排队的年轻人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领完赠香穿过昭泰门，雍和门殿外香火正盛。雍和宫的布局分为六大殿三大院。只需在网上稍作搜索，你就能收获一堆雍和宫礼佛祈福指南，发帖人会在地图上清楚地标注好不同的阁、殿、楼的“拜佛攻略”，比如在雍和宫殿求财，法轮殿保事业顺遂，药师殿驱病保健康，西配殿可求学业，密宗殿保平安……

在这里，愿望不分长短。在密宗殿外的拜垫上，跪着一位二十岁左右、背着双肩包的蓝衣女孩。她双手举着燃香，额头着地，足足跪了一分多钟。长队慢慢缩短，又渐渐拉长。燃香祈福后，人们会将香插入或投入香炉内。烟雾升腾间，那些在心里默念的愿望也一同四散于天地，完成了某种释放与共担。

领完赠香穿过昭泰门，雍和门殿外香火正盛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根据礼佛拜佛姿势的娴熟度，分清信众和初来乍到的游客很容易。不过对后者来说，这也并无大碍。一来，大家各自任务繁重，无意也无暇他顾；二来，这里香火旺盛，你总有很多可以模仿的对象。

密宗殿外，一位戴着黑色冷帽的男人正在香炉不远处教授身旁的男孩礼佛姿势。男孩10岁左右，头被外套的帽子罩着，双手插兜。男人把香插在了外衣左侧的口袋里，双手合十，放在胸口，然后上身微微前倾。

在殿内，我又遇到了他们。殿内供奉着各式金刚像、护法和上师像。男孩有许多疑问，“这么多像，他们都保佑什么啊？”男人低声答道，“健康、学习、工作，什么都保佑。”男孩依然疑惑，“我不知道该拜哪个……”我好奇地等待着男人的回答。几乎没花费多少思考的时间，男人答道，“其实，我也分不大清……一个简单的办法是，哪个看起来像你爸爸妈妈一样好亲近，你就拜哪个。”

为减少对环境的污染，雍和宫免费向入寺的人提供环保短香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/图）

走出密宗殿，南侧转经筒处一家人正在讨论祈福的话术。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说道，“你不能只说升职，还得说加薪。光职位升上去了，钱没变，也不行啊！”另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人深以为然，边拨动转经筒，嘴里边念叨着“搞钱！搞钱！”

密宗殿北侧供奉着文殊菩萨。文殊菩萨是佛教中智慧的象征。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是带着女儿来的。女孩扎着高高的双马尾，黑色的短靴外侧各有一只黑色的小毛绒兔。女人低头对女儿说，“宝宝，这里面有文殊菩萨，你自己拜拜吧。你跟菩萨说，我马上要上小学了，我要考班里第一名，你自己跟菩萨说啊。”女孩接过母亲递来的三支燃香，被同行的老人牵到了拜垫的队尾。母亲还在叮嘱着那套说辞，女孩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
拾级而上，雍和宫殿外东侧有一间小屋。屋外的小桌上摆着名为“雍和宫”的杂志刊物、注音经书和佛卡，供游客和信众自取，取用后可自愿往一旁的功德箱捐献任意金额的现金。箱子前是一本摊开的功德簿，捐献者可以在本子上登记自己的姓名和捐献的金额。根据那两页的记录，有十元、二十元，也有一百元、两百元。

桌子外侧已经围了好几圈人，大家都在往里探头。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眉头紧蹙，她踱来踱去，终于挤进人群，向小屋内的僧人问道，“我老公想多捐一些，但我们没带现金，可以跟您换些么？”僧人招呼她从旁边的小门进去，并关上了窗户。女人扫码后，接过了几张百元钞票。

走出门，她的眉头仍未舒展，尝试着向附近的陌生人求助，以换得更多的现金。试了一次，未能如愿。她没再尝试，继续在殿外徘徊张望。我无法想象藏在那份焦急和迫切背后的故事，只是有些遗憾自己也没有现金，不能帮她稍稍舒口气。

这一路，我时常和陌生的人们凑在同一个香炉边点燃香火，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僵掉的手指共享着片刻的、微弱的温暖。祈福的人们站在不同的方位，朝着共同的方向，一遍遍地念叨着类似的所求所愿，俯仰之间，如海浪翻涌。

这理应是最安宁清净的地方，却也是最喧嚣芜杂的场所。我想象着人们的心流汇聚，潮头相叠，鸣声如鼓。或许也只有这些无声的佛像能承受和吸收如此全方位的负载。事实上，哪里都好，人们只是需要一个出口，以一种无法立即验证的模式，释放某种压力和焦虑，将愿景分出一枝，嫁接在不可知的飘渺之中。

赠香用尽，礼佛完毕。我重新戴好了毛绒耳套和羊毛手套。温暖开始内循环。已是中午12点，路过法物流通处时，人似乎更多了，长队折了七层。“这是另一种‘新冠后遗症’。”一个中年女人从我身边路过，跟她的朋友点评道。

路过辇道时，头顶悬挂的五彩风马旗在风中猎猎作响。身旁路过的人三三两两地探讨着午饭要吃些什么。饥肠辘辘的香客们掏空了内心，亟待投入另一种烟火。我向马路对面的地铁站走去，碧空如洗，阳光透亮。一墙之隔，院内的人向北，院外的车向南。大家都在为生活努力着，岁岁年年向前走。
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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